吴英恺

吴英恺在沉睡中走了，没有惊扰任何人，令人联想到一幅长河落日的壮美画面。

尽管一切都在意料中，很多人仍在那一刻潸然泪下，因为这位刚刚逝去的93岁老人，不但是北京安贞医院的创始人，而且是他们中很多人的恩师父辈，他们一生的事业因这位老人而辉煌。他的治学精神、为人处世的风格还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

回忆是一种纪念

吴英恺的一生是一条波澜壮阔的长河。他早年留学美国，30多岁时就因成功完成中国外科史上第一例食管癌切除术而闻名于世。此后在医学的路途中他不断进取，成为国内外著名的外科医生。他完成了第一例未闭动脉导管结扎术，第一例缩窄性心包炎切除术……他曾在我国胸心血管外科领域创造了无数个第一，挽救生命无数。在60多年从医生涯中，他先后5次创业，在中国现代医学史上写下了浓重的一笔。他在1955年45岁时就成为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院士）。

1980年，吴英恺从北京阜外心血管病医院院长的位置退下后已是70岁的老人，放下了手术刀的他不甘寂寞。长期的临床实践使他对“上医治未病”有了深刻的理解，很多心脑血管病人是可以通过改变生活方式避免患病的。他是WHO心血管疾病专家咨询委员会成员，深知当时中国常见心血管病还没建立起科学的统计，更缺少系统的防治研究。在有关方面的支持帮助下，他开始了人生的第二职业。凭着一个古稀老人的满腔热情和几名助手的鼎立协作，白手起家，硬是建成了北京市心肺血管医疗研究中心和拥有600张病床的安贞医院。

曾任安贞医院副院长的吴兆苏教授是吴老的大弟子。1978年他考上中国医科院吴英恺教授研究生时，正是吴老开创第二职业之时，亲眼目睹了吴英恺创业的艰难和忙碌。“他当时身兼数职，有很多社会工作，但每周还坚持抽出一两天时间到石景山和首钢高血压、冠心病防治区进行流行病调查，回来要分析整理大量数据。尽管很忙，却没有让我过多介入工作，告诉我现在要以学习为主。”后来，吴兆苏成为吴老心血管病流行研究中的重要成员。他说，吴英恺对他既是恩师又像父亲。他从国外进修回来后，吴老像迎接亲人一样，在家中设宴为他接风洗尘，至今想起来仍令他十分感动。在吴英恺的努力下，中国参与了世界卫生组织21个国家38个中心为期10年的心血管病监测研究计划，即MONICA计划，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心脑血管病研究。

无私是一种境界

“吴老受人敬重，学术上的成绩是其次，主要是他有一颗无私的心。”安贞医院办公室副主任李文在吴英恺身边工作了20年，说到这里眼睛里泛起了泪花。1987年，吴英恺从安贞医院院长和北京心肺血管研究中心主任岗位退了下来，忙惯了的他一闲下来反而不习惯了。经过了几个星期的思考，为自己琢磨出了一套“退而不休，来而不扰，有问则顾，议而不决”的“减灶法”。此后，他坚持定期到单位上班，门虽开着，但从来不去到科室巡视和发号施令。上门的同志谈事情也好，发牢骚也罢，吴英恺只作建议不作评判，尽量让登门的人满意，同时竭力维护现职领导的威信和决断。院领导换了两班，每次的合作都相当的愉快。

1998年，吴英恺倡导开展了“爱心护心工程”，他利用自己在医学界的威望，带领北京各大医院众多专家，用“走下去，请进来”的方法，多次深入京郊县医院，免费向来自乡镇卫生院、村卫生室的基层医务人员进行预防心脑血管病的培训。有一次到怀柔区医院讲课，正好电梯坏了，已经88岁高龄的他不顾工作人员劝阻，在人搀扶下，硬是一步步爬上四楼，给学员上了一节生动的科普教育课。在他的关心下，北京18个区县县级医院的医务人员都曾到安贞医院参加过专家为他们开设的防治高血压、冠心病、脑血栓、糖尿病等知识培训班。

晚年的吴英恺将很多精力放在宣传防治心血管病上，他将中国医科院授予他中国医学科学最高荣誉奖医学科学奖的10万元奖金全部捐给了“爱心护心工程”，用于出版心血管病防治和自我保健的科普读物，印发了20多万册《劝您戒烟》、《肥胖的防治》、《高血压冠心病脑卒中预防保健知识》等六七种普及心血管病的科普小册子，分别放在急诊科、心内科和门诊大厅咨询台上，让患者免费取拿，还让工作人员把这个小册子发放到周围的小区里。他经常身揣几份，见到吸烟或肥胖的人就发，并耐心劝人戒烟减肥。就在他髋关节骨折住在医院里的最后日子里，床头还搁着一摞小册子，隔几天就让同事再拿些过来。这些小册子后面都写着“非卖品，无版权，欢迎复印、散发”。在他的遗物中，记者还看到一张他写给心肺血管编辑部的便条：“今后我审稿投稿一律义务劳动，不接受任何报酬。”

无惧是一种信念

在采访的过程中，无论是科研人员、医生还是管理人员，每个人都是平静地娓娓述来，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问起原因，大家的回答如出一辙——是吴老教给我们的，他很唯物，认为死亡是每个人不可回避的。他在2001年9月30日就写下遗嘱，嘱咐单位和亲属后事必须从简。

安贞医院原心内科主任陈湛说：“早在1993年我们就发现吴老有冠心病，但症状不严重。他向人们宣传健康的生活方式，自己也以身作则，从不吸烟不喝酒，非常注意合理膳食和运动，这大概是他长寿的一个重要原因吧。我们是在2002年春天一次例行体检中，意外发现他肝脏上有一个像乒乓球大小的肿快，诊断为肝癌，当时没敢告诉他。”医院领导十分重视，邀请了很多著名专家前来会诊。肝胆外科专家吴孟超来了，外科专家吴蔚然来了，心血管专家高润霖来了，在他们的指导下，医务人员为吴老作了血管造影，发现4根通向心脏的血管都有广泛的病变，这样的心血管不要说手术，就是介入放支架都很困难，甚至不能承受麻醉。年近九旬的器官移植专家裘法祖也专程来探望他，老朋友相告，虽然是恶性肿瘤，但老年人细胞分裂慢，肿瘤的发展也慢。如果接受放化疗对身体的打击可能更大。吴英恺面对死亡既不恐惧也不逃避，在听取了各方面专家的意见后，决定放弃手术，放弃放化疗，回到家里养花、锻炼、写书、读书看报，享受最后的人生。

告慰远去的英魂

安贞医院党委书记王秀兰说，吴老对死亡坦然无惧，但我们却不敢大意，每逢秋冬换季时候，我们就把他接到医院特殊护理。他每次出院都会给我和张兆光院长写封信表示感谢，捎带提一些提高改善医疗水平和医院建设的建议。今年元旦我们院领导一起去他家慰问，觉得他的脸色和精神都还很好。谁知，5月6日在他93岁寿辰前两天，他从自家沙发起来时摔在地板上，左侧髋关节骨折。我们赶快接他到医院作了外固定处理。

吴老最后的经治医生贾大夫说：“骨折后我们以为他要垮下来了，没想到他依旧和医护人员开玩笑，关心医院里的事，给看望他的人发科普小册子，一个多月后还坐起来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医护人员给了他精心的照料，病房24小时有人特护，关注心电图和数据的变化，采用了很多方法维护他体内环境的平衡。在昏迷前他还关心医院的新楼盖得怎么样了……

一代名医陨落了，一条曾经惠泽了众多生命的长河流到了尽头，汇入了大海。

今年9月底，世界卫生组织向全世界发布了MONICA计划的全部结果，中国作为承办国中惟一的发展中国家，为世界心血管病研究作出了贡献。而这项工作是由吴英恺一手承接，亲历主持完成的。我们可以凭此告慰远去的英魂。